何處不是雲

一.

今日的茶馆仍是宾客满座，老板娘虽然忙个不停，但仍是笑盈盈的，白净的脸蛋如搽了胭脂般红润。往常这里并不喧闹，客人多半只静静吃茶，而今名剑大会风波再起，饶是路边的乞儿，也可以念叨出些江湖传闻来。

闲话坐席间，不乏有人议论着今届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各路少年英才，话来话去不过寥寥，怎及江湖偌大。茶馆小童扒着墙角，偷偷附耳过去，只听得先前那位身着烟紫绣底滚银边砚袍的公子问道：“请问小兄弟，这个叫叶琅的青年人，是何种来头？”

茶馆小童觑着对面那端坐着的小乞儿抹去嘴边的油渍，将手中已啃食数半的糕点放下，操着学客栈戏楼里说书人的腔调，悠悠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这个叶琅正是来自藏剑山庄，藏剑山庄出名，叶琅不出名；叶琅不出名，他的风流韵事出名。想当年呐……”

二.

想当年，一朝知遇之恩，一夕策马同游，余了一生江湖两茫。无风雷之迅，只云雨绵长，终难成其好，留世代茶话。

此间江湖风骤路遥，赋心忘情，是心予你，情也予你，喜怒嗔痴尽数予你。如蜉蝣命尽，徒留一场千年雨歇。

个中苦楚，几多喜乐，百般因果，千万留与世人说。

三.

起初，叶琅捡到了一个人。与其说是捡，不如说是难以拒绝。他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定是个彻彻底底的苗疆人，穿着极鲜明的门派服饰，麦色的皮肤与太原永不消弥的阳光格格不入。

他自称名为曲珏，自五圣教而来，始入中原，不悉人情，竟是误打误撞遇到叶琅。叶琅见到他时，他正静静站在成都熙攘的人群之中，稍显局促。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支虫笛，一群碧蝶。许是心软了，所以叶琅收留了他，收他为徒，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初涉江湖的曲珏并无朋友，叶琅便常陪着他走南闯北，有华山之巅的终年积雪，有戈壁晶矿的滚滚烽烟，有阴山茶肆的人来人往，终归于千岛湖畔的水波潋滟。

曲珏总怀念自己第一次到昆仑时的情景，叶琅陪着他，看这僻冷地域里永不融化的冰雪。他始终不习惯北国如刀似的萧冷寒风，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叶琅眉间难以消融的寒戚。曲珏愣愣地盯着他背上双剑，眼前恍惚涌起过往尘事。

成都城外，金水镇郊，是这副武器为他斩杀身后追咬的猛兽。当他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只见尸群中央的叶琅人影孑立，剑已入鞘，眼中如无波之古井，不存一丝悲喜。

头上被轻柔的物什触碰，曲珏方回过神来，但见叶琅已给他戴了个滑稽的花环。曲珏也不恼，只是扯了扯而扯不掉，疑心他使了什么术法，便也无摘掉的意思，一直戴着。叶琅平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大概心里兜着个把的糖葫芦，是酸甜的。

“要和我抱抱吗？”此情此景，曲珏故作风轻云淡地突发一言。其实刚说完，他的心便如同一面漏皮鼓隆隆地响起来，似千百道惊雷轰然炸开，连无漪的湖面都要掀起万丈波澜。

叶琅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静静地摇了摇头。——果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正当曲珏难掩失望地垂下眼睫时，叶琅的下一句话却如骤至的暴雨，淋得他干涸的河床复又涨成一汪春潭。

“抱一下，一下就松。”

话音甫落，曲珏便一下子跨过来，赤裸的双臂紧紧揽住叶琅。平生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叶琅的手悬在空中僵了僵，最终回抱住了曲珏。

真像冰天雪地里，两个人相偎着取暖。

四.

过了很久，曲珏终于学会了置办衣裳，但他仍是只穿门派服饰，他说那会令他想起家。丁香素紫的衣裳映衬着麦色的肌肤，从上挑的眼尾间漏出的一颦一笑， 反而增添几分蛊惑之态摄人心肠。身姿微摇，全身的银饰都随之泠泠作响。

曲珏有话想对叶琅说，然而叶琅先开口，道，你跟我来。

曲珏尚未出口的话语又憋了回去，只点点头，随着叶琅打马而行，一路北上。待前方马蹄声倏止，鸣声呦呦，他方才收缰下马，天空点点雪片如失翅的玉蝶坠落发间，顷刻间融成一滩微凉的雪水。

这便是映雪湖吧。簌簌的雪压弯了树梢枯木的喑哑，岸堤如平铺于湖畔的美人素帕，则那几只丹顶雪鹤便是静卧纸上的点点红梅。明镜似的湖面镶嵌着，仿佛将天与云尽纳入怀中了。以至于早看不见水底的景况，只知水天一色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了。

“我总想着，待到枯木吐新芽，一定再和他来这里一次。可我忘记了，映雪湖是没有春天的。”

曲珏静静看着岸边那抹明黄的身影，他意识到自己生出了一些不该存在的念头。只一椿，曲珏却觉如同被人拽住了线头，一点点抽丝剥茧分离开来，包裹着的那颗被万千丝线缠绕着的跳动不止的赤心上，正烙着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师，是他友。

曲珏想起来之前他想对叶琅说的话。

——“我穿这一身，我们是否会更般配一点？”

五.

“叶琅，生死蛊是什么？”

“你教之物，我怎会知晓。”

“只是好奇，想寻一个回来玩玩。”

“随你。”

曲珏自然知晓生死蛊为何物。

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六.

事实上，叶琅的性格很差，这是曲珏后来才发现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对谁都好，到处奔波助人，时间一长，曲珏才看出他是一个骄傲而在意形象的人。叶琅对于这件事情，总是搪塞敷衍，他似乎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曲珏胡思乱想间，总觉得他应当离开叶琅了，在无数次收到单调乏味的回应之后。听说他又收了个女徒弟呢，人确实不错，只是……

他的心偏缠得死死的不让他离开，他也不止一次想过把自己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叶琅。可是，叶琅终究有他的路要走，他深知自己的喜欢于叶琅而言是多沉重的负担。

直到——

那天夜幕刚擦去半分，天色微明，叶琅对他说了喜欢。曲珏听到自己错了节拍的心脏正咚咚跳得明晰，热辣的触感一路蔓延上耳根。他不清楚叶琅说的是何种的喜欢，但毫无疑问，曲珏对他的喜欢，是想给他种生死蛊的那种喜欢。曲珏有种错觉，叶琅一定知道曲珏多喜欢他吧，只是他想破了脑袋，错觉终究还是错觉。

哪怕是后来在桃花林里执伞相拥，抑或乌篷船头戏水嬉闹，那样温存长情的时光，叶琅再也没说过一次喜欢了。

他说，曲珏，你要来追我吗，我不会跑的。

然而别说是男人，曲珏连姑娘也不曾追过。碧蝶落在他指尖的时候，他睫毛一颤，随即轻声应道，好。

七.

对感情一窍不通的曲珏做好了打算，他想去三生树上刻下他们两人的名字，在他以为，中原人大概都喜欢如此。但他并没有告诉叶琅，他想就这样偷偷地喜欢，再好不过了。同门之人，不乏有人给心仪的人下蛊，曲珏猜叶琅并不喜欢，正如曲珏他并无太重的性别观念，喜欢一个人，谁还来得及考虑这些呢。

曲珏落下最后一刀时，背后有人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来了？”曲珏一惊，险些握不住刀。当他发现叶琅在盯着他刻下的字看时，脸上露出了如同小孩子般邀宠的神色。

叶琅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只是板着脸，冷冷道，“别人喊我来的，说见到你在这里。……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字如果被我情缘或者徒弟看到，他们会怎样想我？乖，你还是趁早毁掉的好。”

曲珏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字字句句如万箭穿心，给抱有无谓妄想的自己一记致命的敲打。他几乎听不进叶琅接下来说的话了，只机械性的抬起手，用手中紧握着的刀，将叶琅二字重重划去。叶琅既已有心仪之人，难道他依旧把自己当做那时的无心少年来哄骗吗？

他强行按捺住质问叶琅的冲动，将手中的刻刀收回腰间，一声不吭转身欲走。当他迈出一步时，叶琅从背后揽住他，轻声问，“你在生气？因为这件事？”曲珏不答，只是甩开他，身后跟随着的一群碧蝶拍拍翅膀，急忙跟上。

失去温度的怀抱，令叶琅有一瞬的出神，背上双剑依旧冷利不改当初，他暂立片刻，终于离去了，只留给远方一簇看不清的昏黄，瑟索风中，隐约送来难挽的笛声。

八.

曲珏和叶琅终于只是朋友了。

如迷途的羔羊，失去了方向。

你本是少年意气瑞衣无尘，双剑飞旋血溅龙门，怎知我孤冷蝎心众生蛊惑仍难掩情深。你是啸日过境，破我千丝缠身。

曲珏独坐于江淮沿岸奏一曲笛，听潮生拍岸，云过风吹。冷风拂面，前尘忽涌。

今夕何夕，啼笑皆非。

九.

曲珏又在太原遇到了叶琅，他依旧没变，但一见到他，曲珏的心绪便如同一团乱麻。叶琅未言其他，只说，你随我来天泣林。曲珏没吭声，但仍没拒绝，也许心里还存了一线濒死的灯火，在风中摇晃着明灭。于是他一如从前，服服帖帖地跟在叶琅身后。

他只是跟着，心里却不由得打起鼓来，步伐迟缓，出神间，叶琅已走至绿云洼处，未看一眼身后的曲珏。

脚程慢了，桥对面的箭矢便击中了曲珏。叶琅瞥了一眼，道，别人不会等你的。

如冷风吹熄烛火，曲珏的整个生命，在此刻幡然醒悟了。

他想起天子峰的天梯上，一言不发地等候着自己攀上来的叶琅，那时他伸出的手，不似现在冰冷。叶琅，看他正当年华，曲珏于他，不过是生命中匆匆过客。叶琅的善与欺，皆是他性格平面上不同的点，是曲珏自己选择走近，却退不回去。

如今仅存于表面的和平假象，要不过是曲珏心怀渺弱希望的无谓幻想。他不曾萌芽的欢喜，已被揭露无情的时光扼死在春日里。

曲珏留给他一样东西，自此之后便再无踪迹了，也许是前去了一个无叶琅的江湖。他如来时一般，只有一支虫笛，一群碧蝶环身。

偶遇红尘怒马少年时，未相识，不自量，但待明月照九溪，南柯殁，恐大梦一场。然则惊醒犹忆少年事，既相偕，是难忘，愿佑来生抛情苦，恨不逢，得平生自知。

十.

“那……曲珏究竟给叶琅留下了什么？”公子噙了一口茶，蔚为不解道。小乞儿不答，指头沾了茶水，在茶桌上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便跳下长凳跑走了。

茶馆小童耐不住心里痒痒，殷勤地跑去炉边端茶，趁着给客人送茶的空当路过那边一瞧，但见上书：

“情之所依，

心之所系，

代君受命，

保君平安。”

FIN

这篇文，我并不将它看做一部作品，而是借笔述事罢了。无论创作灵感或目的，皆是为我近百日的江湖路画上一笔圆满的句号，待来日再踏征程。我不曾后悔，于是以我们二人为原型，在艺术加工的基础上写下这些文字，则代表我已放下。

人之性格，确实可以比作二维平面，所见皆是平面上的一个个不同点，走得近了，会发现他性格中极少被发掘的内容，我一回头便知晓了，原来一个人的善与恶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言尽于此，长歌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