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鶱凤立,不循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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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Z金枪/中篇完结/WW2】不系之舟 【全】


第一章

“迪卢木多·奥迪那专员……”深红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平稳而温柔的女声,“正如你所知道的,德国即将失势,军情六处已经被闲置打压了许久,现在是归来的时刻了。这将是几年来你回到军情六处的第一个任务……但愿我们的情报网还在。”

这句话几乎使他血脉偾张起来。军事的部署他向来不甚明了,但他已经厌恶了防空洞里的空气了,他知道这通电话是一个转机,能让他不如老鼠一般躲避在战争的阴影下。时隔多年,他也许有机会再次回到他的“战场”。

“您请讲,潘德拉贡专员。”他甚至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是,你听好。你要潜入的是一支柏林的党卫队,表面上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但是事实上他们是一支秘密的、在军队编制之外的队伍。我们不知晓更多了,但上级的命令是派人彻查,相关手续已经安排妥当,会有专员护你入境,一路平安。”即便已过了许多年岁,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的语气还如从前一般利落,与迪卢木多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多余的嘱咐了。

盖世太保?他知道这恶名昭彰的称号,倒不如说全欧洲都知道。他们屠杀了太多无辜人,尤其是犹太人。数以万计的犹太人被迫背井离乡,离开他们生长的土地,这片生灵涂炭的热土已被德军的坦克和大炮所覆盖,无休止的战火与纷争使得这里遍体鳞伤满目疮痍。

他抬起头,窗外的英国梧桐叶子无声地坠落下来。——是不是连叶子也预知到了这场纷争即将画上句号呢?也许还有一两年,又或者只剩几个月,总之希特勒是撑不下去的。

薄暮中夕阳的余晖笼住了不列颠,笼住了这个即将陷入沉睡的国度。沉浸于苦难中的人民,终于得以再见曙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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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空气也许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吧。当他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迪卢木多便已经成为了一名德意志公民,以及人人喊打的盖世太保——他的新身份。这个月会有一批新兵进入柏林报道,然而新兵生涯确实比他想象得要苦太多了。例如天不亮便要起来做各自的事情,根据不同表现分往不同的队伍。迪卢木多必须表现得足够出色,才能分入“那支党卫队”,即他的任务目标。

硬床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同一群兵痞住在一起的感觉并不是很好,更何况迪卢木多天生有一张俊美的容貌,所以熄灯前的“游戏”中总要被迫打听一下情史。对于英国的人与事他一点也不能提,有时候他勉强地搪塞过去,也是惊险万分。

待在新兵营的前几天并不是很让人适应,恶劣的条件比起防空洞的生活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静静地蛰伏着。

蜜色的肌肉上渗出汗珠,胸口因剧烈的运动而上下起伏,修长手指抹去了额角的汗水,他站在原地,弓着腰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方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同换班的人打了声招呼,敞开半开的衣襟朝公共浴室走去。

“你还真拼命啊。”同岗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调侃道,“那一定会前程似锦吧,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

换衣间的人一齐调笑起来,迪卢木多被他们围在正中,连连笑道:“一定如此。”然而他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句谎言罢了。

温水从头顶上洒下来冲刷着一日的疲惫,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发梢的水一滴滴淌下来滴到冰凉的石砖上。他伸手关上了水,冲洗之后的身体沾染着挥之不去的乏力,日复一日的工作并不好受,枯燥乏味的内容也几乎让他发疯。

心烦意乱地揉了揉湿漉漉的乱发,迪卢木多的意识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时他注意到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严实的男人,长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迪卢木多吧?弗兰克·维尔少校正在会议室等你。”

“啊……?”

弗兰克·维尔是谁?为什么一个少校竟然要找一名新兵?

这种军衔的人往往不在他的情报范围之内,迪卢木多并没有过多作想,便将原本的路硬生生绕了个弯子,径直朝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过去。走廊格外安静,只有鞋跟踩踏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长廊里,依稀从会议室里传来了谈话声。迪卢木多本来欲抬手敲门,然而他却猛地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即使听得不够真切,但他敢确认刚刚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柏林党卫队”这个词。柏林党卫队也许有许多支,但他能从那些谈话人的语气当中听出来,绝对就是“那支”,笼罩在德意志的秘密下的盖世太保。

“队长,您认为柏林新兵当中有可取之人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位队长的语气听上去充满了傲慢和不屑,“不如让弗兰克少校来说吧,我对这些可不清楚。”

迪卢木多注意到,让整个会议室都变得态度恭敬的人,称呼却只是“队长”。没有军衔吗?还是说别的什么?

“呃……要是我说的话……”被点到名的少校显然有些局促,令迪卢木多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阿其波卢德少尉倒是和我提过一个叫做迪卢木多的人呢,倒还确实不错,表现出色意识优秀,也是这批新兵中的佼佼者。我本人确实见过,是个勤苦的人呢,大约能够胜任一职。”

只听得那位队长嗤笑了一声,“在这里,单凭勤苦可是没法合格的。不过既然弗兰克少校已经这么说了,不如给我引荐一下。”

“啊……今天吗?”

“不了,改日吧,今天的时间似乎不早了。”迪卢木多侧耳听到有人起身的声音,便轻手轻脚地退至一旁,身子紧紧贴在墙的另一面。这时候一个疑问忽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黑手套男人为什么让他来这里?这个少校听上去显然不是找他的,那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故意让自己听到这番对话,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与此同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

是夜,晚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溜进来,柔柔软软地轻抚着脸颊,像一只温柔的手,四肢百骸都被疲倦的浪潮席卷了,然而他仍是无法入眠。

那个黑手套男人为什么会认得自己?

——难道他暴露了?一想到这里,冷汗不禁从他的额角冒出来,愈发让他心烦意乱了。辗转反侧之时,脑海里的声音如同一团乱麻交织在这静谧的空气里。

在这时,一声刺耳的枪响伴随着嘈杂的叫喊声在楼下响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所有床铺上的人都被惊醒了,云里雾里地套上了衣服,按照惯例到大楼外集合。迪卢木多懵懵懂懂地穿上外套,匆匆地跑下楼去,然而在大楼前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军官铁青着脸,手上的枪上了保险,拿在手里掂量着,似乎也不怕走火。他此刻的神情十分凶恶,吼道:“所有人都到齐了?刚刚弗兰克·维尔少校在他的房间内被杀,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盗走了他的枪和秘密名单……对,我毫不掩饰地怀疑是你们当中有鬼,所以现在你们哪里也不能去,必须在这里接受搜身和房间搜查。”

迪卢木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有最基本的尊重吗?周围的人似乎也非常不满,但只是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于是立刻有两侧的士兵上来搜他们的身,其余的分队进入了新兵宿舍楼。然而迪卢木多此时的愤怒已经完完全全地写在了他的脸上,他挥开了一名士兵的手,忍无可忍地冲着那位不知名的军官吼道:“为什么我们要被搜身?是否有一条规则规定了这是一个军人的义务?”

“对,我们为什么要在凌晨被叫醒,就因为这个扯淡的原因?”

“去他妈的,我根本不关心是谁杀了这个肥佬……”

抗议声与骂喊声即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一枚炸开的原子弹。连续多天的高强度工作使得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此时正规军队的主力大多数在搜捕烦人,陌生军官所率领的那支并没有带枪,制止不住这场新兵暴动。

甚至有人开始动手殴打那些士兵了,愤懑与不甘交织在一起就只剩下了暴力。迪卢木多如梦初醒地望向了四周,那些人们都各自高喊着些什么。自从他进入柏林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做一些繁重的杂物,实在是令人厌倦。他绝不想在新兵营里荒废人生,但看今天的情况,他或许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也说不定。或者集中营?他心中不由得惶然起来。

他陷入了混乱。因为他完全称得上是暴动的主犯,如果追究起来,首先要被枪决的大概就是迪卢木多自己。

两声枪响打破了这如同滚沸的热水一般的现场,全体人员俱是噤若寒蝉,一队人从远处赶过来,为首的那位格外惹眼,深黑军帽也掩不去金发的闪耀,只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他的面容。

“一群闹事的臭虫,都要我亲自过来吗?你们还真是有本事啊。——尼格莱,归队。你可真丢尽了我的脸。”这个男人似乎就是那位陌生军官的上司,经他一说,立即灰溜溜地朝队末走去。

男人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看到这里没有什么大人物,也立刻明白不过是一场小骚动,不屑一顾道:“General der W-SS(党卫队上将)吉尔伽美什,还有什么异议吗?好了,现在你们这些没用的废物快退下吧。”他轻轻挥了挥手,将之前搜身的那群士兵斥退了,踱着步打量起这些闹事的新兵来。

上将!这是何等大的军衔!然而迪卢木多分明记得这个声音,在今天的会议室里,所有人对他的称呼明明不过是一句“队长”——他记错人了?不会的。这种说话的语气和音色,绝对不会错。

“那么,先挑事的杂种站出来吧。”吉尔伽美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阴沉沉的,教人看不真切。迪卢木多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颤抖,强装镇定地抬起灌了铅的双腿,慢吞吞地出了列。

吉尔伽美什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紧紧地盯着迪卢木多的脸,半晌才忽然笑道:

“真是好看的脸,不过可惜了。押下去。”

第二章

 

“你的罪与罚无人能及,上帝青垂你却又令人夺走你的翼。”

“你是双生蔓,你是并蒂莲。”

 

迪卢木多再醒来的时候,吉尔伽美什正站在他的面前,将他吓了一跳,忙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来行了一个军礼。

他注意到吉尔伽美什的肩上没有戴肩章,然而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吉尔伽美什过来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这样想着的时候,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起来。

“你是迪卢木多?我听弗兰克说起过你。”吉尔伽美什的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迪卢木多,嗤笑道,“还真是给我捅了个大篓子啊……”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让迪卢木多一头雾水,这时吉尔伽美什忽然转过身来,道,“那我姑且发发慈悲,让你这杂种进党卫队吧。”

——什,什么?党卫队?

“上将,我……”

吉尔伽美什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不悦地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道,“叫我队长,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是,队长。

吉尔伽美什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回道:“好了好了,我说了恩准你进入党卫队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如果非要感谢我的话,不如跪下来磕几个头,兴许我还会多看几眼。”扔下这句话,他便兀自走了,连个眼神也没留给迪卢木多。

意外的是个有点善良的军官……吗?不过既然身为上将,又为什么偏要藏起自己的军衔呢?可是在那天晚上,他明明直白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党卫军上将。还是说他有什么非隐藏不可的理由?

迪卢木多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现下这不是他所要考虑的,牢门并没有关上,这意味着吉尔伽美什的意思是放他出去。推开冰冷的铁栏门,如释重负般从这里离开了。仅有几名士兵把守着门口,所以出行并未受到太多阻拦,只是他不知道这之后要到哪里去。

吉尔伽美什站在门口,身旁的下属手中端着一套崭新的军装,似乎是给迪卢木多的,同吉尔伽美什身上的那件并无太大的区别。

“跟我回去。”吉尔伽美什恶声恶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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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卢木多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目光落到门口的那套衣物上,叹了口气将整齐的军装展开,空荡荡的双肩处仍是缺少两枚肩章。他不是很明白,但依旧是无可奈何地套在身上。剪裁得体的军装包裹着身体的曲线,面料意外的不错,有些柔软。

穿戴整齐以后从二楼走了下去,吉尔伽美什把他调到了柏林中央的队伍里,新兵营则坐落在柏林的边缘,他大概再也回不去了。然而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再回去的打算和理由了。在门口等着他的是一个极高大的男人,自我介绍是叫做伊斯坎达尔,看上去是个豪爽的人。据他所说,目前没有什么闲职给迪卢木多,但是他可以干点杂活打发时光,毕竟这里本来就不缺什么人,也没有太多工作,做什么倒无所谓了。

“啊呀,我可不是那家伙的队员,不过是他管的宽罢了。”男人无奈地耸耸肩,笑道,“你可以当我是骑兵上尉什么的,不是很好说呀,毕竟眼下的局势可由不得我再威风了。不过柏林数他事情多,官也比我们大得多,压我们一头又能怎么办呢。”

伊斯坎达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又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道:“小子,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可要尽量远离这个人,否则总有一天死在他手上……啊啊,他来了。”

“在对我的部下说什么呢,你这狂妄自大的人。”踩在大理石板上的清脆脚步声逐渐近了,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便随之传了过来,逸散在风里,“还想说我更多的坏话吗,伊斯坎达尔上尉?”

“哎呀呀,你可真是扫兴,我和你的新下属聊得正开心呢。”伊斯坎达尔搔了搔脑袋,没有正面回答吉尔伽美什的话。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既然是我的下属,就不劳你费心了。”

“别嘛,你闯进监狱挑走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多交流一会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哈哈,那我就先走了。”正说着,伊斯坎达尔打了个哈欠,便下楼去了,留下迪卢木多一个人与吉尔伽美什共处一室,尴尬到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陷入一片沉默。

“先说明,这里可不是很缺人,你是因为少校的一句话逃过死刑,还是感恩戴德吧,杂种。在这里可要守好规矩,别入我的眼。”吉尔伽美什率先开了口,然而一张口还是一如既往地咄咄逼人,“东街那边有些纠纷,你和伊斯坎达尔带几个人去看看,快去快回。”

“是。”迪卢木多应了一声,便匆忙下楼去寻伊斯坎达尔了,他可不想和吉尔伽美什再多呆一秒。吉尔伽美什站在原地,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是个英国人呢。”

他看过迪卢木多的士兵证,确实不是很正规,似乎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如果仅靠“相像”这一直觉来判断的话,实在是太过草率了。

而另一边迪卢木多已经与伊斯坎达尔点了人朝东街去,柏林的街道死气沉沉的,行人极少,见到盖世太保之后也纷纷散开退至街边,于是很容易便能寻到纷争的源头。

两群人在街头对峙着,一边为首的是一个金发少年,翡翠绿的眼中波光流转,生得十分好看。另一边的只依稀辨得出是个黑发青年,帽子掩着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鹰隼似的凶恶双眼从阴影下透露出来。

“啊,就是你们几个小子在这里闹事吗?”伊斯坎达尔嚷道。在它看来,这大概是不良少年滋事挑衅导致的群殴事件吧,这样的事情时常会发生,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警厅有时甚至懒得为此出警——然而该管还是要管的。

可是那些人似乎并不买账,一时间气氛陷入僵局。正当三方都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人群之中忽然冒出一句高亢的英文:“杀光这帮德国佬!”随即金发少年使了个眼色,他的同伴们立刻开始动手,甚至有人过来撕扯党卫军的衣领。

——英国人。他不会听错的,作为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他知晓那每一个音节与字母,深知那人同他一般流着伟大的不列颠的血。暴徒四处晃荡,见此情景,他无奈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朝天空连开了三发。“好了,公民们……”迪卢木多提高了音量,尽量平和地说道:“不论因为什么事请,现在都请停止……如果不肯服从,最终的结果都只是被枪决……”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打斗中的一群人并未被这些话吓住,然而迪卢木多确实和他们之前所见到过的那些盖世太保不太一样,因此他们并没有过多反驳,只是警戒地盯着军队的一举一动。这时,一边的黑发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嗓音中透着沙哑:“你是新兵?之前都没见过你。”迪卢木多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微微一怔,才答:“对,是这样。”

男人得到了答复,低低地笑道:“爬得够快……不过依你的性子,似乎并不适合军队。”

莫名其妙。

迪卢木多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与伊斯坎达尔对视了一眼,道:“那阁下您究竟想说什么呢?若是无事,恕我不能奉陪。”

男子似乎真的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同迪卢木多说,想了许久才缓缓道:“啊……小心点吉尔伽美什吧。”

“你是什么人?”

“他的旧识。”男人说着,将帽檐拉得更低,挥挥手带着他的人朝北走去了。金发少年怪异地瞥了迪卢木多一眼,也便率人向南离开了。

迪卢木多感叹:“不得不说,真是……”

“奇怪的人。”伊斯坎达尔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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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伽美什的办公室门前出奇地被人把守着,使得迪卢木多无法进去汇报情况,只得在门外等着。“是艾莱中校吧,他一向这个大派头。居然值得他亲自来调查那家伙的死因,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啊。”伊斯坎达尔又习惯性地搔搔脑后的乱发,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门前的长椅上,“死一个人我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想想奸细或许还在军中,我就浑身不自在。”

迪卢木多沉默了。作为他口中令他不自在的奸细之一,他显然不知道如何回话。所幸这时有人及时化解了尴尬,是吉尔伽美什在喊他进去。迪卢木多从椅子上拿过帽子,向伊斯坎达尔点头致意,便推开新上了漆釉的木门,步伐笔直地走了进去。

吉尔伽美什手里捧着一杯茶,正悠闲地谈论着些什么:“……这里太危险,下次还是别亲自来了。这里有点资料,我想你会感兴趣。”看到迪卢木多以后,他才放下手中的茶,撇撇眼角示意他报告。

“自早上九点起……共死零人,轻伤无人,起因不明,尚未发现可疑人物。以上完毕,队长。”

慵散的阳光也似乎倦了,洋洋洒洒地从交错的栅栏里透进来,正照在吉尔伽美什肩上熠熠生辉的肩章上。

第三章

说来夸张,但迪卢木多确实感受到了吉尔伽美什周身的气场骤冷结冰,同时吉尔伽美什从沙发上倏地站起来,抬手落下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火辣辣的五个指印在迪卢木多的左颊显现出来。迪卢木多不知所措地用手捂着脸颊,即便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旁的中校显然也吃了一惊,然而他不敢多言,又将头埋回一堆报告中。

“我记得我说过了,叫我上将。杂种,你还是不长记性吗?”吉尔伽美什环抱着手臂,眼神轻蔑,冷笑道,“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迪卢木多。”

“是,上将。”他谦恭地回答道。吉尔伽美什挥了挥手,便让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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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打得这么重…”迪卢木多的室友是个极其温柔的人,正涂了药为他搽脸上的伤痕。迪卢木多的室友名字叫兰斯洛特,他有一头如星辰般的紫色长发——这比喻也许不太恰当,但每当迪卢木多看到他时,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璀璨的夜空。

药膏敷在红肿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凉,即便如此也让迪卢木多痛得皱起了眉,这一耳光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估计明天要肿着脸工作了。

“有声音。”兰斯洛特警觉地喊道,“是集合哨,大概又出事了,这几天总不得太平。”迪卢木多此时也听到了尖锐的哨声,夜间的长哨十有八九是紧急情况。他翻身下床,正想套上军装,然而兰斯洛特抓住他的手腕,说道:“来不及了,有枪声。”

迪卢木多虽然没有兰斯洛特那样灵敏的听觉,但他还是相信兰斯洛特。于是两个人草草地穿上了鞋子,举着枪朝楼下跑去。可是正当他们下到二楼时,迪卢木多眼见的看见一楼有一个男人在逃窜,漆黑一片的走廊,唯有几盏昏暗的壁灯隐约地引出他的身影。

紧急集合的原因大概就是他了。兰斯洛特朝迪卢木多使了一个眼色,迪卢木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朝侧楼梯绕了过去。

30、29、28…迪卢木多数着自己的心跳,胸膛里仿佛一面铮铮的铁皮鼓在击打着他的五脏六腑。数到一的时候,他即刻向目标奔去。男人一下转过身去,正与逃跑,却是迎面撞上了另一侧的兰斯洛特。迪卢木多反缚住他的双手,而男人也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抬脚欲踢迪卢木多,被他闪身避开了。男人仍被掣肘,便发狂似的欲挣脱开,厮打间,男人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迪卢木多在黑暗中瞥了一眼,却顷刻间全身发凉。

那是一只深黑色的手套。

“是你?”迪卢木多碍于兰斯洛特在场,并没有放开这个男人,但仍旧掩盖不了埋在心底的讶异。男人也许是笑了一下,才回答说:“是我。”

迪卢木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小队已经赶到了,为首的指挥官几乎是狂喜地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抓住你了。”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兰斯洛特。”

“迪卢木多。”

指挥官点点头,带着他的小队押送着那男人离开了,这时逆着月光,迪卢木多模糊地辨认出了这位指挥官,正是白日里的那个中校——艾莱中校。这支党卫队确实不简单,队长是上将,骑兵上尉兼任出勤,中校少校领兵拜访……

正想着,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地上的那只手套,便俯身拾了起来。手套并不厚,他触到背面有什么花纹,翻过来看,是用丝线缝上的一句花体英文:Live For You.

手套内衬绣着的大约是那个男人的名字,赫里森。

“怎么了?”

“没事,走吧。”

他将手套收进贴身的口袋里,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以及捉到自己的同伙这种蠢事,迪卢木多实在不想再提。不过赫里森执行任务的意义还是完成了,迪卢木多被提拔至副队长,他不清楚吉尔伽美什是什么态度,只是他仍和队里几乎所有人一样,还是没有军衔。

赫里森的手套还放在他的柜子里,每当他打开柜子看见那只手套,就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涩。

兰斯洛特被升为分队队长待命,艾莱中校带着报告离开了,军营里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么变化无常,在短短几天间却仿佛经历沧海桑田。伊斯坎达尔还是常来“兼职”,而赫里森作为战犯被送往了集中营,除此之外,吉尔伽美什又变得正常了许多,依旧准许迪卢木多喊他“队长”。

大概这些短暂的风波已经尘埃落定了吧。想到这儿,迪卢木多竟生出一种兀兀穷年的感慨。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台上放着的一盆银皇后,便觉得万分孤独。他想起街边英国梧桐的落叶,失了依偎的枝桠,静卧在伦敦的风雨炮火之中。

有人推门进来了,但迪卢木多并没有回头。他以为是兰斯洛特,然而直至那人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转身时看清了来人的脸,流金发丝散乱地搭在眼前遮住了狭长的红眸,双瞳如纯粹的血红玛瑙,从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迪卢木多怔怔地看着他,尔后才想起要行军礼,但刚起身便被吉尔伽美什按住了双肩,示意他坐下。

“我知道你现在是副队,迪卢木多。”吉尔伽美什翘着腿,嘴角噙了三分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些事情亲口告诉你。以下,你就不必插嘴了,只闭上嘴听着就好。”闻言,迪卢木多立刻收回了冲出唇边的问句。

“我该怎么形容呢?这里是一支特别的党卫队,德国真正的也是最顶级的盖世太保,我们受元首直接管辖,可以说,踏入这里的一瞬间,你就应当做好为德意志现身的准备——当然,还是不死的好。的确如此,我也认为很荒谬。

“所以,它不受军衔的限制与约束,别看我,我是因为身兼要职,仅此而已。至于弗兰克少校,他手中有情报部门统计的在德间谍部分活动名单,他这里是寻求保护的,可没想到连这里也有暗杀者。这个人杀了弗兰克并偷走了那份名单,至今还没有从他口中逼问出下落。

“——以及,我希望你能够寻回那份名单。”吉尔伽美什说道。

真是巧妙的一步棋。吉尔伽美什虽然升迪卢木多为副队长,但他心中并未真正信任迪卢木多,于是他将找回联盟国间谍名单的任务委派给迪卢木多,以此来试探他。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迪卢木多问道。

“这可能得要你亲自去一趟集中营,就是关押那个暗杀者的集中营。我十分期待你的表现。”吉尔伽美什站起身拍拍身上莫须有的尘土,如同他进来时那般静静地走出去了,好像他来只是为了说这一番话一样。但是迪卢木多知道,这一番话究竟有多么沉重。

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泥泞的土路上,也许这里曾经下过一场小雨,湿泥咬紧了车轮,而车轮不似坦克的履带宽大,被这泥路陷得寸步难行。

车停在半山腰近一刻钟,迪卢木多不禁疑惑起来,出声询问情况。开车的士兵一前一后地推拉着车子,匆忙回复道:“马上就好,长官。”

迪卢木多闻言也便不再多说,只又回到车里静静地等候两名战士的消息,雨后的路格外难走,淤泥密布的轮胎总在将要被推出的那一刻重重滑回去。迪卢木多看不下去,将漆黑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来,到车后同他们一同推车。

士兵显然有些惊诧,但出于礼数不便多言,倒也没再表示什么。三个人用尽了力气才将车轮渐渐推出泥坑,轮胎的花纹摩擦着湿滑地面,整个车身向上微微抬起,从进退维谷的困境中脱身而出了。

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也大大耽误了行程。

“您还真是善良啊。”路过一个士兵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地如是说道。

但是迪卢木多不知道,这个人究竟为什么这么说。

第四章

集中营是纳粹最为臭名昭著的机构,对于那里的回忆,迪卢木多不想再多说些什么。那些犯人中些被判了死刑,死神随时会降临到他们身上,以致于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有的人并没有被判死刑,却胜似被判了死刑。他们被剥夺了自由和姓名,取而代之的是电网、铁牢和狱号。青苔在墙角蛰伏,血污的味道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飘散出来,偶尔有囚犯被一群人欺凌,看守也爱搭不理地上去拉架——有的时候会选择视而不见。

囚犯们穿着清一色的黑白条纹囚服,要么劳作,要么吃饭放风,大多数时候,他们呆在房间里,像被一座孤岛囚起来似的。在这里,看不到一点儿的希望。

在狱长的引领下,迪卢木多成功地见到了赫里森。他从未认真地打量赫里森,赫里森进来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迪卢木多并未在他的脸上看到憔悴。赫里森的发是棕褐色的,长相并不是标准的欧美人,迪卢木多亦是如此。他的眼睛也是棕色的,只是非常浅,映出深黑的瞳仁。五官如他所想的十分立体,却没什么棱角,而他的嘴唇会令他想到和服上的粉樱。简而言之,是个长得很温柔甚至可爱的人,与他凌厉的行事风格恰恰相反。

迪卢木多挥挥手,命令跟从的下属出去等候。等到他们都出去了,迪卢木多方才悄悄地说:“吉尔伽美什要我追回你窃走的名单。”

“嗯……虽然我可以为你在德国的安全而牺牲,但他们不行。所以……嗯……”迪卢木多说话时用的是德语,而赫里森说用的英语,“让我想一想。造假?不行。既然这样,我们不如造一半假的名单。”

“一半?”

“对。”赫里森接道,“这是各国间谍的名单,为了使损失最小化,我们可以将他们当中的一半人的名字替换成德军高官,这样这份名单便成了半真半假。若是他们费劲地一个个查起,可有得他们忙活,所以如果它被认定为是真的,还可以找一群替死鬼,反之则平安无事。”赫里森的语速非常快,但他还是听懂了赫里森的意思。

临行前,赫里森从栏杆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说道:“小心吉尔伽美什,这人城府很深。”

“还有,我不想死。”

他是用德语说出这句话的,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

还真的被他带回来了。吉尔伽美什戏谑的笑容中掺杂了少许无奈,将办公桌上并未拆开封口的牛皮袋丢至了一旁的垃圾篓里。他从来不需要情报啊。

吉尔伽美什的心情似乎好得不行,径自拉开了办公室的门,一眼正看见了路过的迪卢木多。

“喂。”吉尔伽美什叫住了他,用与之不符的热情语气道,“今晚有个庆功宴,你可要记得来,别丢了我的脸。”

“庆功宴?庆祝什么?”

“破获了一个法国的间谍组织,我带人剿的。”吉尔伽美什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眼中盈满了愉悦,“在你离开的时候。”

迪卢木多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然而吉尔伽美什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他的疑虑:“不,没有别的意思,充其量是考验你。我们的情报部门自然不会漏掉每个消息,早已经得知卧底动向,这是刺探你的身份罢了。至于名单的真实性……没有傻子会选择造一份假的名单,这等于不攻自破。”

迪卢木多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道:“我该做什么?”

“去参加就行。”吉尔伽美什说。

——事实证明,宴会这种东西是完全不适合迪卢木多的,因为这令他无所适从。这次的宴会是一次小型的庆功宴,宾客大多是柏林区的盖世太保,因此宴会并未太过讲究,充其量是给了那些士兵一个正大光明地饮酒的理由。

迪卢木多不知道做点什么,他不喜欢德国的酒,尤其是啤酒,那辛辣的味道令他无法接受甚至生厌。不过好在宴会不只提供这一种酒,即便如此,他还是滴酒未沾唇。

迪卢木多的余光瞟到了坐在一旁的吉尔伽美什,他喝了一点点红酒——也许不止一点点,已有些微醺,双颊泛着红色。不过现在他不喝红酒了,改为喝白酒,似乎是什么人递给他的,他醉得迷迷糊糊便随手接过来了,足以看出这人不胜酒力。

“感觉无聊吗?”感觉到身侧的目光,吉尔伽美什转过头眯眼回看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远远地冲他笑。迪卢木多摇了摇头以表婉拒,但吉尔伽美什并不肯放过他,顺手从桌子上捞了一杯红酒,站起来朝迪卢木多走去。

……真是无言的劝酒方式。酒杯被举至唇边,他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上司的盛情。此时的吉尔伽美什身形不稳,脸色酡红,然而除了迪卢木多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

微凉的液体自唇间流入口中,苦中带甜的醇味在舌尖萦绕,有淡淡的果香同空气中的大麦味道混杂在一起。他微微抬手,将整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空如也的杯子倒过来,示意自己已经喝光了。

吉尔伽美什摇摇晃晃地点了点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脸颊埋在了迪卢木多的颈间。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的体温偏高,吐息也沉重起来,喑哑了嗓音道:“不如……我们做点快乐的事情……”

“什么事情?”

“Have sex……”他的唇贴在迪卢木多耳边,两个短短的英文单词从他口中吐出擦过迪卢木多的耳廓,令他定在了原地。他不知道德国人是否很开放,但作为一个英国人,他非常保守。“不,队长,这里是军队,你不能……”

“这里是我的军队,杂种。”

“不,果然还是……”迪卢木多的大脑一片混沌,高速运转着以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但吉尔伽美什却没了下文。他想低下头,然而下巴撞到了那人的发顶,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他知道吉尔伽美什大概很累了,昨天回来之后就看到他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虽然口上说的很轻松,但要将这样一支根深蒂固的势力连根拔起,一定费了不少气力。不过这些话不适合由迪卢木多来说,毕竟归根结底,他们还是敌人。

由于不敢吵醒吉尔伽美什,他站得如木桩般笔直,一动也不动,直到双腿发麻了,吉尔伽美什还是没醒。

尽量轻手轻脚地看了下腕表,距离散会的时间约有四个小时。

第五章

早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照在男人的脸颊上,被强光刺到的人不悦地翻了个身,经过约十秒钟后,他猛然坐起了身。

吉尔伽美什坐起来的同时环顾了四周——这不是他的房间,看布置可能是举行宴会的别墅二楼,昨夜的情景他记不得了,宿醉使他的头脑不甚清晰,钝痛如同枪托敲打着他的天灵盖。

他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下了床,从屋里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片极其混乱的景象,一片身穿军装的人们醉倒在桌下、地上,甚至还有人抱着酒瓶。瓶子横七竖八摆了一地,洒落的酒滴得到处都是,也不乏有人红着眼眶,划拳喝酒。他不由得笑了。

昨晚大概是迪卢木多送他回来的吧,但具体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迪卢木多此时并不在这儿,他想也许在哪个房间里,不过他并没有找他的意思。

——可惜他猜错了。

迪卢木多起的比他早的多,此时正坐在一张大床上发电报。门窗紧锁,窗帘紧拉,手指轻按按钮于心中计算着长短。三分钟后,一则简短的电报已发至了军情六处,包括这几日军队的动向和吉尔伽美什所阐述的这支党卫队的秘密。平时在军队里,到处俱是德军的人,要发电报确实不便避人耳目,于是,这次的宴会反而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机会。

迪卢木多深吸一口气,将发报机用布包起来藏到床下,待深夜再来取。他理了理衣领,为了使自己显得自然些,大步地走出了门。岂料刚一出门便迎上了疾步走来的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脸色阴鸷,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迪卢木多表面上装得淡定,内心却陷入了恐慌,大脑混乱起来,心想难道是被发现了?这些想法混杂在一起,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泼到了脚,霎时间怔在了原地。吉尔伽美什垂眼盯着他,犹犹豫豫地,嘴唇动了动,才道,“我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这时的吉尔伽美什难得地有些狼狈,若不是他是自己的上司,迪卢木多几乎忍不住想要取笑他,这使他紧张的心情有了一丝的缓解。

然而他还是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的说道:“没有。”

正当这两个人在楼上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声枪响划破了有些吵嚷的空气,伴随着玻璃炸裂的声音,一声女人的尖叫在楼梯处响起。几乎同时,两个人一齐朝楼下奔去,一步跨过数个台阶,只见在楼梯的转角处站着一个拿着酒杯托的女人,酒杯的上半截连同香槟被子弹炸碎溅落了一地,女人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口中喃喃地嘟囔着什么。

迪卢木多认出这个红发女人就是阿其波卢德少尉的妻子,不远处的狙击枪红外线光点已瞄准了女人的头部,迪卢木多一摸腰间,才想起枪落在房间的枕头下了,咬了咬牙,朝那女人扑过去,把她护在了身下。顷刻间,头顶的子弹如一柄尖利的匕首,洞穿了墙上的挂画。按理说,此时他应当立刻翻身起来,去追那个狙击手,可是这一次无法再将自己的同僚置于死地。幸而这个女人适时地惊叫了一声,然后紧紧地抓住了迪卢木多的手臂,延误了追刺客的时机。

“来人保护索拉女士。”吉尔伽美什淡淡地命令道,便有人过来搀扶那女人,她才缓缓地放开了迪卢木多的手臂。这时狙击手早已走远,虽然有人去追,但是刺客溜的很快,并没能追上他。迪卢木多什么也没说,从地上翻身起来,擦肩的那一瞬错开了吉尔伽美什。对方也未发一言,只是在错开的那一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回过头时,吉尔伽美什已经下了楼,背影融在人海之中,再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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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确定了舍友已经入睡之后,迪卢木多睁开了金色的眸子,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从门上取了衣服披在身上,轻悄悄地旋开门把侧身出去,又静静带上了门。昨日宴会举行的地点是一座别墅,或许更接近洋楼,正在楼后面,迪卢木多为不惊动守岗的哨兵,打算从后墙翻出去。

他知道后墙有一段塌了一半,但还未来得及修补,兜兜转转寻至那处,皮靴踩上凹陷处,双腿发力轻巧越过,登上了墙头,再反身顺墙而下,探至楼侧,从一楼未紧闭的窗户处翻了进去。

大厅已被打扫干净,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确认了这里是座空楼后,他侧身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潜上了二楼。

找到那个房间了。迪卢木多点起脚朝上接近,微小的脚步声也在这里回响着被放大,空气似是凝固了一般。右手旋开了门把,漆黑一片的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这才带上了门,正欲俯身搜索。当凑近床边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正扼住了他的手腕,随后便放开了,因为那人换用一把手枪,顶上了他的前额。

枪口的温度,如那人的手一样冰冷,迪卢木多心中的恐惧不断放大,几欲逃跑。那人将吊灯的开关打开,一瞬间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待他睁开胀痛的眼睛时,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不仅仅因为那人手上拿着发报机。

“你是在找这个吗?”

只一眼,便让他如坠冰窖。那人是吉尔伽美什。

第六章

“队长……我……”他嗫嚅着嘴唇,一瞬间丧失了说话的气力,最终他还是只说了一句话,“十分抱歉。”

果然在意料之内,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吉尔伽美什此时看上去怒到了极点,眯起双眼,贴近了迪卢木多,冷声道,“杂种,你敢骗我?还有,我说了多少次了,叫我上将。”

“上将……”

吉尔伽美什话锋一转,说道,“我不会揭露你,更不会杀你。”他扬起一个讽刺的冷笑,“但我希望你清楚你的身份,迪卢木多。”

“为什么……?”

“留下来,陪着我也陪着他。”吉尔伽美什说着俯身过去,攥住迪卢木多的下巴,唇瓣紧贴着,牙齿不由分说地啃咬他的唇舌,其用力之大,甚至咬破了的迪卢木多的嘴唇,铁锈般的血味蔓延在口腔里,饱含了他的怒火。

迪卢木多吃痛出声,才令吉尔伽美什停止了攫取他嘴唇的动作,起而转战向下,大力舔咬着他的脖颈和锁骨。迪卢木多不知道做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做什么。他的手如游鱼一般探清了他的衣领里,然后停了下来。

“我允许你向我提一个要求,杂种。这是为了增添游戏的趣味性。”

“……放了赫里森?可以吗,上将?”

吉尔伽美什扯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有气无力道:“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谁杀的?”

“是吉尔伽美什。”他近乎喃喃自语地说着,“午夜零点到了,公主要变回灰姑娘了。”

迪卢木多不解道:“什么?”而吉尔伽美什什么也没说,把手撤了回来,摆了摆手道:

“零点了——你可以走了。”

他的脸颊埋在手掌之间,双膝屈起蜷成一团,发出低低的抽噎声,大概是哭了。迪卢木多从未想过这个风光无限的男人会变成这个样子,便不再看他,转过身心乱如麻地离开了这里。

早晨的时候兰斯洛特面无表情地将赫里森的那另一只手套摆到了迪卢木多的床头,并叫醒了他。

“谢谢你叫醒了我的噩梦。”迪卢木多说。他昨夜一夜没睡安稳,只要一闭上眼,梦里便盈满了集中营里赫里森所说过的话和吉尔伽美什哭泣时的情景。

“那只手套是队长送来的,他说你今天可以休息了。——以及,不知如何开口,但是过几天我将会离开你,调到前线去。”兰斯洛特平静地说道。

“过几天就走吗?”

兰斯洛特点点头,又道:“队长在外面等你,我先出去了。”说着,他手脚麻利地穿好靴子,如同他的性格一般,安静地离开了屋子,没发出一丝声响。迪卢木多愣愣地坐在床上,直到吉尔伽美什开门进来。

吉尔伽美什的神情意外地有些紧张不安,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我们得谈谈,迪卢木多。”

迪卢木多闻言,将目光转向了他,眼中却毫无波澜。

“我有人格分裂症。”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我想你也多少有所察觉了,可以通过是否佩戴肩章来区别我们……我隶属于党卫队,而他是情报部门的最高统领,即为上将。我知晓他存在于我身体之中,但他并不知道。他大概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吧,但他也更加残暴。如果我哪一天心情十分差劲——对,就是昨天那样——的话,他就会出现。相同的,我们的军务互不干涉也并不了解,但我知道集中营里的那个人是他杀的。

“没了他我大概做不成任何事。我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一大半也是归功于他在情报局的地位。他……杀过很多我不想伤害的人,不过我早做好觉悟了,我没法摆脱他。

“小时候总遭人欺负,亲生父母也并不待见我……说来可笑,那时候的我也如同现在一般固执啊。若不是他,我真的无法活下来。”

吉尔伽美什少有的感性发言让迪卢木多吃了一惊,那些人总以为他高高在上享尽风光,却未曾知晓他也有辛酸的往事、柔软的触角,和那一双受伤的翅膀。

“你没必要这样说,队长。”迪卢木多舒展了笑容,“你知道我是敌军还肯将我留在这里,虽然令人费解,但你心里一定也渴望着和平吧。战争的无情,人人皆知。”

“和平……”吉尔伽美什怅然地望向了窗外正在操练的士兵,“还真是个遥远的词啊。”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迪卢木多的脸颊,以及那颗泪痣上。他把手轻轻覆盖在迪卢木多交叠的双手上,却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偏过脸嘟囔道:“这是你的荣幸。”

迪卢木多笑着回看他。——他会留下自己的理由,大概知道了。

熹微的晨光洒落在了衣衫与面容上,这一刻的他们,不分国界、不分战线、不分年龄,甚至不分性别。

“对了。”吉尔伽美什一副才想起什么的样子,紧接着又笑道,“近几天那个叫索拉的女人给你寄来了一些东西和信件,想着你也用不到,怕打扰你的心神,就帮你统统退回去了。”

迪卢木多正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反驳的一句话也没吐露,只随口道:“既然队长你觉得要退回去,那就退掉吧。”他想,能让吉尔伽美什露出这样的情态,也是极为不易,说实话,在此前他可一点儿也不敢想象。

在他的印象中,吉尔伽美什始终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从来都是用眼角瞟人,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然而这样的人,竟也还有柔软的一面,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我想抱抱你。”吉尔伽美什如是说,却没有给迪卢木多丝毫拒绝的机会,纤长手臂凑过去不由分说地揽住了迪卢木多的背,将脸深深地埋进迪卢木多的肩,闷闷道:“我斗不过他。我常常会害怕,有一天,他完全代替我,该怎么办呢?听上去很讽刺吧,我忽然在畏惧我自己。呵,还真是糟糕透了。”

迪卢木多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搭在了吉尔伽美什的背上。

第七章

“他不再回复电报了,我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或许……他的身份暴露了?”老旧的办公桌上放置着一部电话机,而桌前站立着的美丽金发女性一只手举着话筒,神情严肃地正说着些什么,“他的上级应该非常信任他,否则怎么会将已经关至集中营的赫里森放回来?而且赫里森也报告过,他在那里担任副队的职务……无意冒犯,但我认为迪卢木多的能力优于大多数的要员。”

“您是说赫里森吗?他的任务成功了,但很遗憾也到此结束了。以后在与德的博弈中,不可能再将他派出去了。”

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军情六处伦敦部临时指挥员,目前全权负责赴德专员的相关事宜。而坐在她身后的办公椅上的棕发男人,正是赫里森。

又过了少许时间,阿尔托莉雅方才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电话,揉了揉眉心道:“赫里森,你到底是怎么被放出集中营的?”

“不,与其说是被放出,不如说赶出更恰当些……正如你所想的,把我赶出去的那个人就是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阿尔托莉雅显然吃了一惊,“那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这很难说。他过来之后,狠狠地用手扼住我的喉咙,然后将我提起来,直到我几乎窒息,他才说,‘你这杂种已经死了,快点,滚回你的不列颠吧’,之后便派了人偷偷送我出了集中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理由?”

“我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

“那时候他的神情,看上去无比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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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和煦阳光自纱窗的孔隙里透出来,落在兰斯洛特的侧颜上,映得他的皮肤更加白了。兰斯洛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行李,一边同迪卢木多道:“今天正是赴前线的日子了,还有几位与我同去。”

迪卢木多闻言,微微一怔,犹犹豫豫道:“今天?这月底不行吗?”

兰斯洛特摇摇头,然后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没办法呀,这是上级的命令。你会来送我吧?我下午就走。”

迪卢木多点了点头,偏过头去安静地注视着阳台上的那盆花,薄晖笼在它的叶片上撒下柔和的光辉,窗外的树下落了点点光斑,如同溅落的水花散在地上,将整个美好的清晨覆上一层温柔的色彩。

然而结果是这导致迪卢木多一个上午都打不起精神来,最近伊斯坎达尔也很少来了,他在党卫队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如果兰斯洛特也离开了柏林,他可不知道再如何打发时光。而且自从那夜后,迪卢木多再也没见过他的发报机,几乎算是同英国失联了。不仅如此,现在他的小命还攥在吉尔伽美什手里,如同伴虎度日,光是活下来已然不易了。

而无所事事的这个上午时间也过得异常缓慢,仿佛催枯拉朽般撕扯着所剩无几的流年,从日历上一格格的年月,再到钟表上秒针一下下的跳动,这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因为岁月正该是如此漫长。

“你怎么了?”进餐的时候吉尔伽美什也终于发现了迪卢木多的异常了,而在得知是因为“朝夕相处的室友要离开了”这个无聊而又矫情的原因后显得十分不屑。“只是因为这种小事吗?我下午腾些时间来,和你一起去。”迪卢木多放下手中的叉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是若能重来一次,他想他死也不会答应吉尔伽美什一起去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同赴前线的人确实很多,除了兰斯洛特外还有十余人同行,似乎是前线战事吃紧之类的原因。听到这种消息,反而令迪卢木多开怀起来——这证明法西斯要完了。迪卢木多站在军用卡车前,兰斯洛特站在卡车上,他周围的人都在忙着告别,只有他一个人静静伫立看着迪卢木多。良久,他忽然开口道:“诸位,我有一些话同我的挚友迪卢木多讲,但同时也请你们听一听。”

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许多人停下来看他,包括了吉尔伽美什在内。兰斯洛特移开了视线,用他一贯的冷淡语气道,“迪卢木多·奥迪那,隶属英国军情六处赴德间谍之一,而情报局党卫军上将兼特别党卫队队长吉尔伽美什,不仅知道这一切,更加纵容包庇他。你们无需置疑,报告已呈至柏林租期长出,到时自然会见分晓。迪卢木多,你可要做好准备。我如今也希望,大家能明了自己的立场。”

兰斯洛特一席话语惊四座,迪卢木多僵住了,他混沌的脑袋里容纳下这些信息,于是他愣愣地什么也没做。吉尔伽美什也已变了脸色,冷然道,“你有什么理由和证据要这么说?谁又敢保证你不是英军?”兰斯洛特露出一个没有半分笑意的笑容,理了理衣领,反问道:“不是你让我彻查并揭露他的吗,上将?”吉尔伽美什终于体会到了迪卢木多那种浑身血液都冻结了的感觉。他知道了兰斯洛特的意思——“他”还有杀死自己。可这是为什么?

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一个地方。想知道这些,就不得不去情报局,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路怎么走,更不清楚那个人的职务。但从兰斯洛特的话中,他知道一定可以解答,一定可以。

承载着诸多分量的卡车缓缓远去,迪卢木多几乎是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从他的发间滴落下来,打在泥土上。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笔直地站在一旁,挺起脊梁,同他回了办公楼。

虽然兰斯洛特走了,但迪卢木多几乎崩溃掉,现在他和吉尔伽美什随时面临着被收监的危险。相比之下,更让吉尔伽美什介怀的,是兰斯洛特最后的那句话。

“毫无疑问,兰斯洛特想必是情报局的人,我们必须去那里一趟。”吉尔伽美什沉思良久,才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总比等死好,杂种。收起你那副颓废的模样吧。”说罢,他从抽屉里把塞在文件夹下的一对肩章拿出来粘在了双肩上,问道:“我要怎么样才像他?”

迪卢木多竟然很认真地思考起来,讷讷道:“嗯,说话更不客气些?反正你已经够不客气了。”

“你要和我一起去,不客气的家伙。”撂下毫不客气的一句话,吉尔伽美什大步地走了出去。

第八章

吉尔伽美什完全低估“他”了。当他昏头昏脑地被情报局的那号称经过专业训练的司机绕了无数弯子带进去的时候,他发誓下次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白漆建筑坐落在城郊交界处,至于哪个城市,迪卢木多作为一个英国人并不能完全说明白。门口的雕花铁门边站着两排守卫,丝毫未因车子的刹车而有半分动容。吉尔伽美什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迪卢木多,随即故作自然地把口袋里的证件递给的哨兵。他相信那位是不会用伪造的证件混到上将的。两名守卫接过证件,仔细察看了之后敬了一个军礼,才将他们放行。车子缓慢而平稳地开进了建筑内,让吉尔伽美什欣慰不已,同时也产生了把这里全炸毁的念头。迪卢木多不言语,但吉尔伽美什肯定他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下了车,吉尔伽美什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办公室在哪,但他又不可能问这个司机自己办公室的位置,想来会被传为笑谈。和迪卢木多对视了一眼,对方从他眼中读到了无限的无奈。

进了一楼,却并没有什么人,之前想也许会有个路人甲乙丙给他问路,结果却并不是这样,的确让人有些头疼。吉尔伽美什有点晕车——仅仅晕那位司机曲里拐弯的车技——因此头脑不是特别清明,他甩了甩脑袋,负手而立,四下打量着这里的地形。

“我去问问吧。”迪卢木多却是行动更快,已拦住了进楼来的一个志愿。当然,这时的吉尔伽美什,已非常明智地躲到了一边。迪卢木多尽量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加快语速询问眼前的那位路人:“打扰了,先生。吉尔伽美什上将因事令我去他的办公室,但是我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办公室的具体位置,希望您能够告诉我。”

大概真的是因为迪卢木多的演技高超,那人便十分热心地告诉了他具体地点。在一旁偷听的吉尔伽美什决定,他一定要将这个没脑子的杂种踢出情报部门。否则就算做了高级军官,军事机密也会被一股脑地告诉路边的漂亮男人。所以,眼下他正恨得牙根儿痒痒。

终于得知了自己办公室的具体地址,但这花费了他足足十分钟。这大概是吉尔伽美什心情郁闷的原因之一。要知道这里可比龙潭虎穴,他一秒也不愿意多待。话是如此,他还是大摇大摆得进了办公室,并迪卢木多反锁了门。一进门,他装出的从容淡定便全部消失殆尽了,颐指气使地命令迪卢木多东翻西找。而他抄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柜顶的一个牛皮档案袋上,似乎是刚放上去的,还没有落上灰尘,然而书柜非常高,以至于他踮着脚也够不到柜顶,便踩了那人的办公椅,才勉强将其够了下来。从椅子上屈身跃下,将背面缠着的一圈圈线绕开,从中轻轻捻出了一张薄纸。

纸上记载的东西很多,他浏览了一下 大致内容是说令兰斯洛特探清所有来自军情六处的间谍。毫无疑问,兰斯洛特会被调至前线,绝不是为了战事,而是因为这里的间谍被肃清了,他需要继续追查他处余党。轻轻舒了一口气,将纸调整正反原样放回纸袋里,然后将白线逆时针一圈圈缠好,再次踩着椅子放了回去。尽管迪卢木多自认为已经尽他所能之细致了,但他依旧有些后怕,谁知道那个变态会不会在柜子上放一根头发,检查头发是否掉落。他挥手示意迪卢木多跟上,但迪卢木多的眼中分明浸满了笑意。

大概是看见自己踩椅子费力取东西的一幕吧?可有这么好笑吗?

于是吉尔伽美什对他的下属摆起了脸色,以报复对方小小的嘲笑。

吉尔伽美什打着巡查的幌子,声称自己还有要事要做,趁机从这里脱身了,并婉拒了再三表示可以送他一程的司机。比起坐这里的司机的车,吉尔伽美什宁肯自己走回去。

搭车回去的路上,吉尔伽美什对迪卢木多说:“回去之后,也许没几天,我们就要一起死了。”傍晚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他的侧脸上,他只是淡淡的望着窗外,然后道:“我没有后悔,迪卢木多。”

“我知道。”迪卢木多朝他望去,语气中带着些肃穆,“谢谢你,队长。”他这样说着,总觉得有些疲倦,打了个哈欠后又强打起精神来,从玻璃窗内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去,坠入深渊之中。不过万般艰难,万般依然。即使不想承认,但迪卢木多清清楚楚地知道,离别的时候要到了。

“哼,能让我说出这种话来,迪卢木多,你也算是第一人了。”虽然不知道若干煽情的话中他指的是哪一句,迪卢木多依然是微微颔首致意,笑道,“不胜荣幸,队长。”

柏林就在眼前了。

第九章

回到柏林的时候,迎接这两个人的是几辆车子与两副镣铐。对于被捕这件事,他没有任何意外,但迪卢木多不禁惊异会来得这么快。那个人真是对自己下了狠手,因为吉尔伽美什也已被撤职留看了。冰冷的手铐铐在手腕上,使迪卢木多心里发冷。面无表情的职员将他带到车上,重重关上车门,离开了那个地方。

事情发生不过在五分之内,然而事实上,还有更多的人已经行动了许久,只为了这短短五分钟,瞬息万变。

相比之下,迪卢木多要遭受的,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与数不尽的刑罚。但不幸中的万幸,狱长与几个守卫是他当初在新兵营的战友。即使这样,该受的拷问并不会因此而取消。

饱蘸了盐水的皮鞭挥打在空气中,发出簌簌的声响,面前的人手腕一转,纵然对方刻意放轻了力度,落到皮肉之上,仍然如火舌浸骨,绽开条条血痕,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但是从始至终,他都将声音憋在胸腔之内,不肯泻出半分。

迪卢木多抬眼看了一下钟表,他和吉尔伽美什是晚上七点钟才回到柏林的,如今已是零时,大约折腾许久了。身上火辣辣的痛楚几乎令他不能思考,但是他不能供出吉尔伽美什与军情六处来。所以他知道,这漫长的刑苦绝不会有尽头。除非,除非有人来救他……不过这怎么可能呢?他自嘲地笑笑。一路走来,他不曾后悔,不曾后悔自己接下这个任务,更不曾后悔自己遇见吉尔伽美什,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的自甘之上。

吉尔迦美什也许被关了禁闭吧。他被铐在十字柱上,挣扎时铁铐狠狠箍住他的四肢,深深地勒进皮肉里,被冷风一吹,锥心地痛。

受刑的同时,他在诸多熟人中见到了那个男人——迪卢木多受托制止的街头斗殴事件中自称是吉尔伽美什故友的那个人。虽然十分疑惑,但眼下他自保尚且困难,也无暇顾及这些了只是那个男人看上去大有来历,不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以被铐着着的姿势睡了一整夜格外难受,但迪卢木多抱怨不得。

算是好消息的一件事便是,有人以其军衔作保,欲帮迪卢木多洗清罪名。——难道是伊斯坎达尔?这个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不安的心绪渐渐扩大起来,是他?真的是他?——不会是他。

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似的,看守牢门的士兵用铜匙打开了锁,一个高大的男人被他引了进来,冲迪卢木多打了一个熟悉的招呼。

“伊斯坎达尔……”迪卢木多见到他却没有分外露出欣喜的神情,只是越来越烦恼。

“啊呀,你倒是不用谢我了。”伊斯坎达尔看着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高声道,“我和艾莱中校联名保你,你一定会沉冤得雪的。我们共事了这么久,我可是很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呢。”

听了这番话,迪卢木多如鲠在喉,垂下了眼帘,压低声音道,“感激不尽,但是……但……我真的是英国人,抱歉。”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只把头低下去,不敢直视伊斯坎达尔的神情。

伊斯坎达尔的笑容瞬间凝滞在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渐渐落下去,半天才回答,“啊…啊…是这样。”他仿佛犯了难似的皱起了眉,但很快又想通了,笑道,“我知道你没对我的国家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况且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所以为了朋友,背叛一次也没什么吧?这点私心,我多少还是有的。”

的卢木多的脸上呈现出惊喜的神色,又重新抬起了头,目光投向了伊斯坎达尔。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朋友这个词,但他心里人担忧着:德国在欧败局已定,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到时候,帮过自己的那些人,又当何去何从呢?

“法西斯要完了,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他对骑兵上尉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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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伊斯坎达尔和艾莱上校的担保,迪卢木多暂时在这儿可以被正常对待了几天,但迪卢木多知道他不可能骗得了德军,也驳不胜兰斯洛特如山的铁证。命丧黄泉,是早晚的事。

送别伊斯坎达尔两天后,他又再次见到了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看起来并不那么风光了,但可以看出他还没有被降职,屈尊至此处,明晃晃的肩章在牢房里已然辉煌不再。他似乎极度厌恶这里的血腥气,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这杂种已经沦落至此了吗?”他提高了音量,刻薄地讽刺道,“啊,你在这里可真是碍手碍脚,迪卢木多。在你的英格兰生活有那么令你难以接受吗?如果你祈求我放你滚回你的破烂不列颠,我指的是跪下来求我,我倒还会考虑考虑。——毕竟你没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恶毒的话语如刀锋般刺入心脏,迪卢木多只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恶魔,吉尔伽美什的负面性格。

“呵,你这臭虫在这里还是太碍我的眼,我就大发慈悲地送你回那可怜的收容所吧……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的一切在我面前都如同跳梁小丑般,难不成你还敢违抗我吗?”吉尔伽美什脸色一变,瞪大了双眼,快步走至铐着迪卢木多的刑柱前,右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发狠道,“你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迪卢木多。可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迪卢木多被勒的喘不过气来,只得从喉中吐出几个残缺的音节,断断续续道:“上将……我……”听到他开口,吉尔伽美什方才如梦初醒地放开了手,迪卢木多得了解放,一阵猛烈咳嗽起来。

“你究竟是喜欢他呢,还是我?”吉尔伽美什喃喃起来。

“什么?”

迪卢木多刚问完这句话,便被打晕了。这是他在德国最后的记忆。

第十章

接连几日的监狱生活使他沉沉睡去了许久,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行驶的汽车的后座上。他朦朦胧胧地坐起来,认出驾驶座上的人正是兰斯洛特。兰斯洛特见他醒了,主动搭话道,“别怪上将,他也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可偏偏是他要害我,和另一个他自己。”

“大概是在德国这滩死水彻底干涸前,最后疯狂一把吧。”兰斯洛特缓缓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上级没有将他撤职吗?因为前线屡战屡败,军中几乎无人了,用不了多久,柏林也终将会被铁蹄踏破,他本来可以跟你一起走,但为了他的国家,他选择了留下来……”兰斯洛特顿了顿,又道,“他对我说,让我转告你,他会尽他所能把那个人带还给你,这也是他最后的一点妄想的破灭,是噩梦醒来的前兆。迪卢木多,你能明白吗?”

迪卢木多不禁苦笑,吉尔伽美什,你看,费尽心机迫害我、折磨自己的你,温柔起来是多么可怕。

“我能否……”

“大可不必。”兰斯洛特决绝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他私自放走了你,必然要受到处分,但也不会有多么重。一来无暇顾及,二来军中人才奇缺,情报部门还要靠他撑起来。这也是上级投鼠忌器,忌惮他的理由,毕竟情报部门中多是他的人。”

迪卢木多闻言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兰斯洛特又不留情地说道,“回你的英国呆着吧,反正过不了多久,也会在战犯名单上看到他。”

迪卢木多哑然,只是失去了反驳的力气。德国要投降了,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可为何他心里偏偏泛上了一阵酸涩?当初接受委派不也正是为了反法西斯吗?一瞬间他知道了原因,大概如此跌宕的陪伴,他是喜欢上吉尔伽美什了。想到这点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撑着脸颊,如同被打了一耳光似的,大脑都轰鸣作响。

兰斯洛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迪卢木多,我会安全地把你送离德国,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说如果,还希望你能救救他。”

“我知道他有两个人格,而在遇见你之后,他作为上将吉尔伽美什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你就是应当带他脱离着无尽深渊的人。”

“所以一次也好,救救他吧……拜托了。”

“那你怎么办呢?”迪卢木多不答,反问道。

“你还真是傻得可爱,难道你不应该恨我吗?我可是使你遭受牢狱之灾的元凶。”兰斯洛特嘲道,“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死去的。”

车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

辗辗转转又回到了英国,迪卢木多胸中生出诸多复杂的情愫来,虽然口头上答应兰斯洛特不采取任何行动拯救吉尔伽美什,但迪卢木多心知是不可能的。军情六处现在设在伦敦一座大厦内,他大概只能去那里寻求阿尔托莉雅的帮助。

陈旧的路面已被翻新,路边的英国梧桐仍郁郁葱葱,城市内张贴着的反法西斯的标语随处可见,他知道并深深地感受到这里的欢悦——这场战争即将迎来终结。

沿路走进军情六处,凭着记忆,他模糊地记得阿尔托莉雅的办公室似乎是在二楼右手边,但已记不清了,毕竟这几年因战火纷争,多是用电话与她联系。

走至一扇白桦木门前,迪卢木多反射性地停了下来,望着门牌上的“Office”,他犹犹豫豫地抬手叩响了门。随即,他便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伴着门锁从里侧打开的“咔哒”声响,房门缓缓拉开,迪卢木多抬起头,正对上那个人的眼睛。

“迪卢木多?!”

“赫里森?!”

门口的诡异喊声引起了阿尔托莉雅的注意,她朝门外探头望去,却看见两个人呆若木鸡地雕塑般两相望着,无奈道:“赫里森,快将人请进来。”

迪卢木多踏进办公室,然后才得知了吉尔伽美什并没有杀赫里森的这一事实,虽然个中缘由他并不明晰,但他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吉尔伽美什。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去一次德国……”迪卢木多终究犹豫着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没必要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阿尔托莉雅断然道,“托你的福,我们在德国潜伏的相当一部分主力已经安全地遣返回国,而剩下的已配合联盟军里应外合,大破柏林,诸多高级将领被俘虏,现关押在伦敦的……喂!迪卢木多!赫里森,快拦住他!”

赫里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迪卢木多,冲他喊道,“奥迪那,冷静一下!”迪卢木多止住了动作,微微地喘着气,他才松开手道:“首先,我们当中只有阿尔托莉雅有权限进入那里,即便你去了,也会被挡在外面,你懂我的意思吗?”

闻言,迪卢木多将目光转向了阿尔托莉雅,只见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绽开微笑道:“若不是因为吉尔伽美什在歼灭间谍的过程中有意放过了英国的同僚,我们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军情六处的损失并不为惨重,更何况是他放了你和赫里森……好吧,人非草木,仅此一次,我准许你背叛大不列颠,以后再不要回来了,我的朋友。”

阿尔托利雅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通行证,郑重其事地交到了迪卢木多手中。赫里森看着这一切,却只是摇头。

第十一章

“他”失败了,这是普天之下最打击“他”的事情,饮过风霜,流过血泪,这一切终于迎来结束。他端坐在监狱里,维持他最后的骄傲,细数过去的朦胧时光。

记得吉尔伽美什幼时的生活格外困苦,不仅被亲生父母排斥,而外面的那些犹太人也不待见他,指着的鼻子骂他是野狗。不明就里的人们欺辱他、唾骂他,仅仅因为他降生的那天姐姐——父母最宠爱的女儿死去了。多么荒唐的理由,多么可笑的悲哀。

他们将这一切归咎于吉尔伽美什,日复一日的欺凌下,最终他变得病态不堪,在自己心中创造了另一个人格。“他”是个残暴高傲、吾往而不胜的神一般的男人,若有日吉尔伽美什遭人欺负,次日那人便会遭“他”打得鲜血淋漓。若是一连几天无人惹吉尔伽美什,“他”便不会出现,只安安静静地蛰伏守护。“他”的现身,源于吉尔伽美什身体或心灵之摧残。于是“他”为吉尔伽美什筑了一座城,把两个人保护起来,却也深深困于其中了。

吉尔伽美什一直以为“他”不知道自己主人格的存在,其实不然,若是没有记忆,“他”怎会在第二日去报仇呢?这样简单的道理,吉尔伽美什却没有想明白。

而现在这个神祗一般的男人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已经无力再保护吉尔伽美什,那座城分崩离析,那是因为有了心的吉尔伽美什不再屈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的位置将由另一个人接替,那个人如此干净,纯纯粹粹的善良,让“他”几乎也有染指的欲望。

于是,“他”由着性子胡闹了一场,可是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终究要落下帷幕,这一落,便埋葬一生。

吉尔伽美什抬起头来,在昏暗光线的映照下看清了他的脸。——他来了。

“你来了?可真让我久等了。”吉尔伽美什依旧不留情地挖苦着,“小小蝼蚁,来这里做什么呢?是救我,还是杀我?”

“你希望是怎样呢?无论你如何作想,我都是来杀你的。”迪卢木多平静的面容第一次透出隐隐的冷峻,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吉尔伽美什低低地笑起来,仿佛声音卡在喉管里似的,最后这笑声愈演愈低,却是愈演狂,他方才哑声道:“我确实不想,满怀屈辱地被那些肮脏士兵的枪管处死。”

“吉尔伽美什……”他顿了顿,“那就带着你的尊严和骄傲,断绝这一切吧。”

他扣动了扳机,未消音的枪在窄小空间中响得格外刺耳,子弹闪着金属光泽毫不留情地飞出,正刺在他的右侧锁骨上,几乎洞穿。

吉尔伽美什瞪大了眼睛,似是非常不理解他为何不攻击要害,然而伤口处淌出的殷红鲜血的流失使坐牢多日的他体力不支,尖锐的痛感如细密的蚂蚁群啃噬着他的意志,疲倦的浪潮席卷了他整个人,他太累了,终于昏倒过去。

整个监狱都听到了这声巨响,包括兰斯洛特在内。沉重锁链再度磨破了他腕上交错纵横的伤口,他低垂着头,想着那个残忍无情、桀骜不驯却又异样温柔的男人,轻声默念道:

“永别了,上将。”

>>>

吉尔伽美什在颠簸的汽车上悠悠醒来,支起上半身后发觉自己正躺在迪卢木多的大腿上,便悻悻地摸摸鼻子,又躺了回去,镇定从容地说道,“好像发生了什么?”

“是的,为了那些遭‘他’和你屠杀的无辜之人,我开枪攻击了‘他’,‘他’大概是消失了。”

“……”

“你难道就没什么心情吗?”

“有一点。”吉尔伽美什敷衍道,“比起这些,我觉得我需要你一辈子的特殊陪护。”

迪卢木多笑着揉了揉眉心,尘埃落定之后,他也有了开玩笑的闲心。“队长,托您的福,我已经是个逃犯了。”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另一个国度,不是英国,亦不是德国。”

“你和我?”

“虽然无奈,但似乎确实如此。”

吉尔伽美什闻言,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悄悄地将手搭在迪卢木多交叠与腿上的双手之上,翻了个身,安安然然入睡了。

梦里无战火,无杀戮,有诗歌,有远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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